2015 年 6 月 27 日,一個平平無奇的周末,當夜在台灣發生了一幕史無前例的大火,「八仙麈燃」事件,改變了近五百名年輕人的命運。那夜我同處新北市,聽着徹夜響不停的救護車聲,心知不妙。續後聽着舖天蓋地之報道,叫人心酸。弔詭的是每年回台,但凡途徑八仙樂園,計程車司機總有意無意地聊及此事。思緒亂飛,心底一直惦掛:這群孩子歷劫後……現況可好嗎?
有些事情,伏筆竟可蘊釀多時,待至特定時空,才掀開漂亮的「巧合」。年初各處疫情肆虐,人人力勸勿赴台灣,我還是神推鬼送地來了,冥冥中像有要事待我完成。今年換了新住處,遇上親切房東,投緣的她邀我遊基隆,日期一改再改,到 2 月 22 日終成行。那天遊畢基隆名勝後,挑了所別緻咖啡廳享下午茶。因遊人眾多,好不容易找到閣樓一角落。甫坐下,我視線速被身旁座枱日曆上的句子抓住。重複默念那句:「原來,這個世界一直沒有變,是我自己把自己框住了。」當看到註腳的「忌自限」,心已在笑,這不正是我常自勉的話語?「咔嚓」拍下作留念,才埋首鬆餅與香濃咖啡中。
聊至尾聲時,房東忽看到這日曆,不經意曰:「嗯,這句出自黃博煒,他乃八仙重傷患者,當年在我公司任職,出事後截肢保命,轟動一時。癒後他回來演講,其經歷觸動人心。」聽到這,沒半秒間隙,我脫口而出:「八仙?你公司……可找到他嗎?我可否與他會面?」劈里啪啦的吐一堆,房東已會意,我乘勝追擊:「拜託!給我結識他吧。」
最後幾經周折終如願。「若不是 2 月 22日訪基隆、湊巧到這咖啡廳、擠至閣樓看到當天日曆上的文字、房東隨意聊起你的故事、剛巧你曾任職她公司……剛好你來得及看電郵與應約,我們會面了。」以上是我對牢眼前的博煒急吐的開場白。他邊笑邊傻眼,同樣驚歎這難得之「因緣和合」。值得我花上這冗長篇幅作引言,只因當天的相聚確不可思議,且太……值……得了!
喔,忘了作簡介:那夜於「八仙樂園」的彩色派對活動中,疑似鋼瓶噴出大量色粉與過熱舞台燈具引發「粉塵燃爆」而致火災,終釀成十五死四百八十四人受傷。於傷者傷勢評估中被列首位的黃博煒,燒燙傷面積達 90% 以上。群醫不表樂觀,縱然截掉四肢,存活率僅5%,但他堅持「要拼、要截肢保命」!
看到這裏,你或好奇「怎可能?一個年輕人怎懂面對與抉擇?」是的,光是想已心痛,但面前博煒確實奇蹟地活下來。究竟這陽光男孩走過煉獄一趟後,如何持續陽光下去?沒了手腳的他,如何活出不一樣的人生?及他以生命教懂我們什麼?由於內容過盛,請容我分上、中、下、終集,給大家娓娓道來。
死神前來索命我偏偏不給!
從一個歡樂派對,瞬間掉到人間煉獄,當年二十二歲的小伙子黃博煒,踩着烈焰,拚命逃離火場,以為被送抵醫院便必獲救。豈料撐過兩周多的劇痛煎熬、與死神奮力拔河之際,動彈不得癱瘓在床,還要作人生最難的選擇題:(A)放棄急救,結束自己生命。(B)截掉四肢來換取活命機會,但即使截肢,存活率僅5%。以上這些並非催淚煽情戲,而是活生生的真人實事。感恩在最艱巨時刻,父母給孩子自主決定;更感恩熱愛生命的博煒,義無反顧地選擇了(B),堅決「要拚!」。否則這世上從此便缺了這顆耀目的星星!
博煒直言:「我從不覺自己特別勇敢或樂觀,我只是一個平凡人,碰到一場意外而已。面對生死抉擇,只單純及最原始的渴望生存:我要活!我當然不甘心,二十二歲人生剛起飛,我還有一籮筐夢想。人生就來這一趟,還沒看盡繁華世界,便迫我走?我絕不妥協。沒手沒腳的,大有人在,他人可以,為何我不能?只要能活着,至少還有機會可繼續努力。而最重要一點是我愛家人,爸媽哥們,肯定望我能存活的,他們日夜的守候,給我莫大動力與勇氣。說到底,老天爺還蠻眷顧我,最終給我奇蹟倖存。」
「不甘心、不妥協!我還有夢想待實現……」一切似曾相識,當年我正值盛年卻絕症到訪,同樣迫我改寫人生篇章,這感覺我懂:死神前來索命,我偏偏不給,「我的生命我做主、我的故事我來寫!」當年的我,也曾於心底烙下此句!但相較於博煒熬過的苦路,我的算是九牛一毛吧!家人以濃濃的愛支撐他,叫人羨慕不已,我概述:「如今的博煒就是『愛』的化身、家人愛的產物。全因這份愛,才能走到現在,可這樣說嗎?」他含蓄點頭:「是啊!但倒令我覺得對家人有所虧欠,故我更要努力前行,他日令家人享福,是我最大理想。」
當大眾正為這生命鬥士打氣的同時,坊間竟夾雜些刻薄指責:「去死!不要拖累家人」、「90% 燒傷,根本是醜八怪」、「終身無用」等。面對負面聲音,博煒從不反駁或爭辯。豁達的他,深明無諍的智慧:「與其花力氣回擊,倒不如積極以行動說明一切,令人心服口服!這些年我努力復健之餘,也開始著書及四出演講,以我的故事激勵他人;我現已獨立生活,沒成為家人負擔。一切流言蜚語,不攻自破,現開展第二生命的我,活得精彩,這不是最棒的回應嗎?」
經博煒真誠剖白,腦際忽迴盪這金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的確內藏寬大胸襟與特質。但人生遭逢大劫,真沒憤慨低潮嗎?他咧嘴大笑:「怎會沒有!哈哈哈……」欲知博煒如何於哭笑中經營其截肢後人生,且看下回分解。
不再在乎失去的
而是珍惜善用剩下的
任誰側聽博煒的遭遇,無不感揪心。一位旭日東昇的年輕人,一夕間受盡火炙煎熬,並須截肢保命,面對劇變人生,該怎自處?博煒鏗鏘回話:「最初不知偷偷飲泣了多少個晚上,要躲起來哭,因不想家人再傷心難過。我不斷在心裏歇斯底里地咆哮:恨不恨?恨!怒不怒?怒!『為什麼是我?』這句話問完再問。可漸漸地忽然醒悟:這一路咬牙熬過來,好不容易才換來活命機會,是否更應格外珍惜?怎也不該浪費時間在懊悔、悲傷或自憐!再消磨心力在改變不了的事實上,多愚昧!難道終日鬱鬱寡歡,手腳便會長出來?若我還不振作把握新的人生,它們才叫白白犧牲呢!」
我和議:「是的,曾在鬼門關兜個圈子回來,教懂我們珍惜眼前一切。」他分享道:「我常思考『八仙塵燃』事件,在我生命中是『阻力』還是『助力』?經此一役,我見識到許多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的經歷,而這些便是我人生紮實的基石。劫難沒把我擊倒,反而令我心更強大,讓我學懂『珍惜』、『轉念』及『永不放棄』。我不再在乎失去的,而是珍惜、善用剩下的。自此我給自己設下一個『比較點』……」我瞪大眼,洗耳恭聽。
博煒不徐不疾曰:「接續的清創、植皮、復健,從頭學習怎生活,項項艱難。但每當稍遇阻滯或情緒低落時,我總想到當時那『人生最難選擇題』、心裏那絕望及家人的痛苦……想一想再比較眼前問題,再大的困難,頓變得『沒什麼』!環境改變不了、事實改變不了,就改變我們的『心』吧!心是自由的,我們擁有主導與選擇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無限可能!如今我演講時總勉勵大家,當遇到困境,不妨想起這個沒手沒腳的黃博煒,我還在每天努力着,你們是否同樣要加油?」
看着雙目閃爍的他,我不禁自慚形穢:「我不時還為些鷄毛蒜皮事而大吵大鬧,自己沒反省改進,還愛怪東怪西,真活該!」他莞爾:「哈哈,這也蠻正常。正如聽到些『八仙』傷患訴苦,他們重投社會,碰到不少難題。店東嫌他們傷疤嚇人或擔心其體力欠奉,當然亦可理解僱主的考量。但見他們一味抱怨與沮喪,事情照舊沒得逆轉。在現實社會裏,我們確較常人遜色,同情分只能給上一回、兩回,再下來便要看實力;故自強不息與不斷充實自己,才是當前要務。真正的阻礙,不是環境,不是身體,而是我們的『心』!或因我比任何一位的境況更糟,我的勸說更具說服力。」
劫後重生的博煒,已習慣沿途分享自身故事,助人自助。現順利開展第二生命的他,對未來有何憧憬?而這平凡人的不平凡經歷,又教曉我們什麼?請看下回的終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