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醫院的時候，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再見到他的那一刻，心裏還是很難過。他鼻上的氧氣管、身上的尿管、腫脹的雙腳、稀落的頭髮和眉毛，彷彿在提醒他不要妄想掙脫肉身的枷鎖。癌症把他強壯健康的身體折磨至弱不經風，但他堅毅的眼神，卻一如既往。
他是一位十分出色的醫務人員，十多年工作幫助了很多人，改善了醫院的制度和服務，而且結下不少善緣。認識他的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果斷、正直、責任心和善良。當然，也會為無常的無情而慨嘆。
「我已經跑得很快，但是怎樣也猜不到，這個病總是能跑在我前面，好像我怎麼追也追不到。」他是我見過最努力的癌症病患者，無論是治療、運動、飲食、心態，只要能令他恢復的，他也會積極嘗試。但這一刻卻悲涼地訴說着無能為力的沮喪，我一時無言以對。
良久，他看一看妻子，緩慢地說道：「其實我準備好要接受死亡，只是放不下她。」沉默了一會，他說：「有時候我在想，人生就像洋蔥一樣，最外層的是工作，內一層是朋友，再深一層是家人，最後一層是自己。身體好的時候，每一層也可以好好照顧；身體轉壞，便要一層一層的犧牲和放棄，像洋蔥一樣一層層的剝落，最後什麼也沒有剩下來。但有時轉念一想，生死不一定要用身體來定義。或許，生命或者一個人的精神可以超越生死。」
「是什麼令你有這樣的體會？」我好奇地問。
他緩緩地說：「說起來也是一種緣分，最近一位朋友突然來找我，無意中告訴了我一個聖經故事。大致內容是耶穌在受難之前，也曾經軟弱過、恐懼過，但他最後相信自己受苦是為了成全更大的意義，所以他選擇了這條艱辛的路。有時候我在想，可能我現在的痛苦也有着意義……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活過的四十年，我沒有一點後悔的事，因為每日我也努力地過、
盡力地貢獻，結果幫助和影響了很多人。可能我痛苦的意義是在提醒認識我的人：生命無常，要好好珍惜當下、珍惜身邊每一個人！」
我由衷地佩服他的智慧：「我覺得你說得很對，痛苦可以摧毁身體，但不可以磨滅精神。生命影響生命，你身邊的人總會受到你的影響。根據我微薄的醫學常識，洋蔥營養十分豐富，而且令人感動流淚，你曾經的貢獻和動人的故事，就像每一片洋蔥，滋養了你的同事和病人、朋友、家人。到最後看似什麼也沒有，但一層層的洋蔥早已成為他們的養分，幫助他們繼續生活下去。而我，亦是其中一個受益者，希望以你的故事去啟發更多痛苦的人。」
聽完這一段話，他柔和地看着我：「其實我很感謝你。我知道很多現實的問題我們都無法解決，但每次和你分享完，彷彿心裏面都鬆了一點。」
我微笑着說：
「我也很感謝你，願意讓我陪你走這一段路。」
「多謝你陪我走。」
「再見。」
「再見。」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