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喪禮的心酸
葉韻怡（Vivian）是香港電台DJ，2000年開始主持點唱節目《萬千寵愛》，去年新加入殯葬禮儀師行列，料想不到，竟遇上最嚴峻一波的新冠疫情，每天死亡人數屢創新高。這段日子以來，她和同事從早做到晚，只希望盡力為先人圓滿後事，令家屬得到最大的安慰。
現在的情況如何？Vivian 說這個月很多家屬諮詢。「現在所有殯儀館也准許新冠死者設靈〔註〕，不過家屬認領遺體後，就要原袋封棺，未能更衣化妝，不可打開棺木，瞻仰遺容亦有難度。」Vivian 語氣沉重，殮房的從業員跟她說，入行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連續那麼多人過身，遺體狀況難以形容。「他覺得對不起先人，又無能為力，就哭了起來，我聽了很心酸。」
Vivian 說，日前有位七十歲的伯伯染疫，很快就離世，家屬都很傷心，雖然未能瞻仰遺容，不過能夠設靈，可以送他最後一程，也算是最大安慰。「家屬一早來到殯儀館，是為了陪伴伯伯多一會，他們是基督徒，安排了牧師為伯伯祈禱，家人總算可以釋懷。」Vivian 說在這段期間，棺木及殯儀用品都因為運輸滯後，尤以棺木供不應求，逝者遺體無處安放，對家屬無疑是雙重打擊。「這段日子除了返電台工作外，其餘時間由早上七時多至半夜，都在為先人辦事。雖然辛苦，但卻值得，如果可以令家屬釋懷，我是應該這樣做的。我最希望在生的人，不要把罪名加在自己身上，無論遺體狀態怎樣，不要內疚，因為不是你的錯，最緊要保持正面心態，如果不斷責怪自己，先人也不會安樂。」
Vivian入行日子尚淺，就遇上這樣嚴峻的挑戰，若非有巨大的愛心，可能難以繼續。話說回頭，為什麼會當上殯葬禮儀師及遺體化妝師？「不害怕嗎？」Vivian爽朗如昔，先來一陣笑聲，然後開始細訴入行因緣。
「我覺得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使命。」
七年多前，《溫暖人間》曾訪問過 Vivian，當時問她為什麼堅持為在囚人士點唱，並讀出心底話，她很快回答：「上天給我這個能力、這個條件，是要我把握機會，去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她的菩薩心腸，筆者一直牢牢念記。想不到事隔多年，葉韻怡更成為殯儀業新力軍，肩負更大的使命。
回憶入行的因緣，六年前葉韻怡為香港電台《死神九問》電視節目做配音，接觸了殯葬業不同工作的人，當中包括禮儀師，Vivian覺得很特別，心想：如果有機會加入也不錯。「我知道這行是世襲制，外人很難加入，所以就把念頭擱下。」那時緣分未到，直至去年，她有機會認識了永福殯儀的負責人羅偉立，他是一位年輕九十後，兩人談得投契，再次燃起 Vivian 加入的念頭。
註 東華三院屬下寰宇殯儀館現轉為專為感染新冠病毒離世先人的指定殯儀館。
從棺木的布置、遺體化妝到策劃喪禮，殯儀師這份工作令葉韻怡更加反思生命。
第一次接觸先人
「羅先生對這行有很嶄新的想法，希望刷新大眾對殯儀業的感覺。我越聽越有興趣，索性問他可否入行？他沒有即時答應，只說再聯絡我。」誰知兩日後，羅偉立就問 Vivian：兩天後有沒有時間？有時間的話，就到九龍殯儀館見他的同事阿茵，她是另一位禮儀師。「我即時答應，兩天後應約嚇了我一跳，他吩咐阿茵帶我入靈寢室見先人遺體。我即時反應是：『吓！現在？』阿茵見我這樣，立即說遲些也可以。我說 ok，於是就入了靈寢室。她教我先和先人打招呼，跟着輕輕觸碰遺體，我照着做，竟然不如想像中的冰冷。然後，她向我講解整個化妝流程，當天我就一直留守至設靈完畢。第二天，羅先生問我有沒有發噩夢？感覺如何？我說睡得很好，一切如常。他便說我過關了，可以加入他們的團隊。」
一切像來得順理成章，沒有心理掙扎嗎？Vivian 笑着說：「我一向喜歡嘗試新事物，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另一項使命，第一個使命是做《萬千寵愛》，沒想到我會幫到囚友及他們的家屬。當累積了相當經驗，剛好就出現這個因緣，叫我去幫助其他有需要的人，令逝者善終，生者得到安慰。」
禮儀師的工作範圍，除了策劃和引領整個喪禮的過程，還有很多細節步驟，例如協助家屬辦理相關手續、決定喪禮的形式、介紹不同靈堂的特色、協助安置骨灰等。「首先要瞭解先人生前的意願，有沒有提過想喪禮用什麼形式？哪種宗教儀式？是否需要壽衣？或是先人穿自己衣服？有沒有陪葬品等等，禮儀師必須十分細心。」Vivian 邊做邊學，很快就上手，她慶幸跟了羅先生這位好師傅，給她機會學習。
愛惜身體無懼死亡
幾年前 Vivian 患上罕有的貝賽特氏症，一個免疫系統病，會影響全身氣管發炎，卧在醫院，痛得連吞口水都難，平時愛笑的她，天天愁眉苦臉，生活失去動力。一天，無意間看到身穿的病人外套印着「懲教工業」的字眼，原來是一直支持她的囚友所做，激發她要康復過來。「康復之後，我發覺要做對得起身體的事，於是開始做運動，現在寧願做運動，也不會坐着看電視。最重要的是，我不再害怕死亡，希望身體健康，走更遠的路，好好打理好自己身體，不想日後要家人辛苦照顧我。」
為什麼兼任遺體化妝師？
「我以前也怕死、怕鬼、怕血、怕痛，但不知為什麼，到現在又沒有抗拒。我沒宗教信仰，小時候讀天主教學校，但是婆婆會帶我去佛堂拜佛，我覺得每個宗教都是導人向善，不過相對地我 buy 佛教多些。自小家裏供奉觀音菩薩像，我喜歡望住觀音像，只感到很舒服和平靜。」對於佛教，Vivian 雖然認識不多，可是對因果概念卻十分深刻。「小時候，我記得婆婆曾經跟我說：種善因得善果，又叫我一定要善待別人。所以幫助先人化妝，我相信也是一種善因。」婆婆的教誨，孫女銘記在心。
第一次替先人化妝，Vivian 戰戰兢兢，但並非恐懼，而是害怕處理得不好，遺體化妝必須要細心及要有技巧。「師傅在第一堂就教我，要記住自己所做的不是給別人看，必須對得住先人、對得住天地良心，不要以為別人看不到就馬虎少做。」關鍵是一定要全心全意，心存尊重，讓先人以最完美一面告別親友。「每當家屬捉着我的手道謝，跟我說妝化得很好，我就會有股暖意，心想：葉韻怡你做到嘢！」說罷，是一陣大笑。
入行未夠一年，Vivian 已完成了幾十個喪禮，自問眼淺，流淚的個案不少，至今最深刻的個案，是一位年輕過身的媽媽。「當晚設靈，她兩歲和三歲的兒子來到靈寢室，靈寢室有道玻璃門，兒子不斷拍打玻璃門，我問細佬是不是想入去見媽媽，他說是，我就抱他入去見媽媽最後一面。翌日到火葬場，細佬走過來想我抱，我抱起他，教他向媽媽說拜拜，我說一句，他說一句：我會乖，我會乖；我會聽嫲嫲爸爸話，我會聽嫲嫲爸爸話……那時，我終於按捺不住，小朋友見到我哭，就緊抱着我，我哭得更厲害。」Vivian 也是位媽媽，特別感受到骨肉分離之痛。
永福殯儀的負責人羅偉立對於能夠收到Vivian這位徒弟，十分開心。「一切都是緣分，殯儀這行比較難找到對的同事。她有很多優點，第一是人靚，第二是有親和力，第三是聲線甜美，這一行十分需要這些魅力，讓客人感到親切溫暖的感覺。」
Vivian的兒子已經二十一歲，正修讀高級文憑課程，偶爾也會跟媽媽到靈堂學習，囝囝表示對遺體化妝也有興趣。
將哀傷化為動力
Vivian 感性，情緒難免受影響，可幸她學會轉化。「多謝《萬千寵愛》節目，讓我學懂調適悲傷，轉化為正面動力，因為傷心無補於事，反而實際用方法解決，用行動回應，起碼我有能力幫到他們。慶幸在電台工作了二十年，結識了很多社福機構的人，可以為家屬尋找到相關的協助，例如聯絡社工介入幫助，社會有很多有心人，凝聚力量一齊去做。」Vivian 的另一個心願是做哀傷輔導，協助喪親人士紓緩哀傷及適應新生活。
這份工作令 Vivian 對死亡有更深反思。「以前對死亡有點忌諱，免得過就不想提，媽媽比我開通，很早已交帶身後事，我的反應是大吉利事，馬上終止話題。當我做了這行，才發現無常是瞬間的事，死亡可能隨時會來，所以更要及早準備預設醫療指示。她半開玩笑說，已跟丈夫和子女說好後事，用什麼形式？靈堂怎樣布置？用什麼棺木？「我說靈堂橫匾要用『萬千寵愛』四個字，短片就播放與fans聚會的相，背景音樂用《萬千寵愛》的主題曲，要將那麼多年囚友寄給我的信，逐封燒給我，讓我在天堂也可重溫。遺言都想好了，希望丈夫和子女不要傷心，帶着我們的美麗回憶，繼續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後事交代好，我不會有遺憾，家人不會有負擔，日後不用猜度我的意願，早些計劃，對自己及家人也是好事。」生前規劃，可以幫助我們更正面地看待生死，所以十分重要。
這份殯儀職業，家人支持嗎？「其實，最初我也不清楚他們會怎樣反應。第一個知道的，是我的髮型師老公，他不但贊成，而且更落手落腳幫我，給我很多意見。例如：先人的頭髮毛囊萎縮，會越梳越掉髮；如果需要染髮，就不能使用一般的染髮劑，需要用噴霧上色；如果想為頭髮增添豐盈效果，就要用纖維粉。想做得好，必須要有技巧去配合，試過為先人整理完髮型後，連家屬都驚歎效果如此的好。」至於子女，Vivian 的兒子已經二十一歲，女兒十七歲，兒子知道後的反應很好笑，他說：阿媽，你總是做一些別人不做的事。「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答：勁囉！監獄別人不會接觸，你去做，現在又做殯儀。其後我告訴我媽咪，她也很支持，說做這些事也是幫人，叫我俾心機，我的性格絕對應付到。當囚友和朋友知道後，同樣說我的細心和同理心，一定會做得好。大家的鼓勵，給我很大的動力。」
任何人也感受到她對殯儀業的熱忱，充滿使命感！有沒有想過會做多久？
「我想一直做到八十歲！」Vivian 大笑回答。
葉蘊怡會因應逝者的喜好，在可行範圍內布置一些他喜歡的擺設，或者用其喜愛的顏色，盡量做到最好。
在家離世
葉韻怡除了是一名遺體化妝師，更是遺體護理師，她會親手為「在家離世」的遺體做護理，好讓逝者以最安詳、舒服的狀態，準備迎接自己的人生畢業禮。「先人過身，家人都會徬徨，我們的角色，就是溫馨提示要帶什麼文件及協助，我們不會抬屍床搬走先人，因為不想驚動鄰里，會安排先人坐輪椅出門，我會幫先人換好衣服，理順好全身關節，就由改裝的黑色小巴，直接送去殯儀館冷藏櫃。」
破除鬼怪傳說「我試過幫先人換衣服時，先人突然捉着我的手，不過都是因為你移動到他某個關節，所以手部才有反應；又試過先人發出嘆氣聲音，羅先生說，只是因為先人身體內積了一些氣體，你稍為移動他，就會釋出而產生聲音，這些都是正常的事，千萬不要疑神疑鬼，我從來不害怕，因為我是來幫助先人，抱着尊重的心態。」